我最早看到那個老人的時候,天光漸暗,他正在街角擦皮鞋。枯瘦的手很從容,滿臉的悠然,工是慢工,活是細活。



他的鄰居是個手腳俐落的中年人,又會說話,手藝又好,談笑間鞋子已光亮如新,生意自然要比老人好得多。老人笑咪咪地看著街景,心平氣和地抽煙。



每次擦鞋,我都選那個老人,安靜地坐在他對面的小凳子上,由他細細地擦。擦完了,他滿意地噓一口氣,孩子般展顏一笑。



後來,他不擦鞋了,在學校門口的柳蔭底下修自行車。他還是那麼慢悠悠的,有性急的男生開口催,必招致其他同學的喝斥,那孩子便乖乖地等。後來聽說這個地方不准擺攤,老人便不見了。



再見他時,推著個舊自行車撿廢品,身子骨很結實,仍是滿臉的怡然自得,腰間還帶著個小收音機,邊走邊聽。



我常常疑惑,他樹皮似的面孔為何總是那麼安詳,母親說,那是有福氣的人。我心中嘀咕著:「七十多歲了,依然不能有一口安生飯吃,沒有一份安穩的工作,這福氣也牽強得很吧。」



到了冬天,社區更換了隱蔽式的環保垃圾箱,拾荒者也跟著消聲匿跡。天越來越冷,坐在溫暖的屋子裏,我常會想起那個老人,他現在在哪兒。



某天,班裏的一個學生生了病,我得去他家看看,兒子把他的零食裝了一大袋,讓我帶去。我想再買些水果,在街邊的水果攤上,我又看到了那個老人。他穿著厚實的棉襖,面前只剩一小堆蘋果。他依然帶著收音機,裏邊在播京劇,他一直跟著哼哼。天陰了,雪粒子打在身上簌簌直響,我蹲下身,把那些蘋果一只只撿到袋子裏。 



他昏花的眼睛忽地一亮,大聲問我包中的麻糖自何處買來,我回說是朋友從老家帶來的,他哦了一聲,重重地歎了口氣。



他秤水果的時候,我揭開他腳邊的柳條籃,悄悄將麻糖放進去。我發現籃子裏藏著幾個又大又黃的冰糖桔,是留給自己吃的吧,我不禁暗笑。



七拐八彎地找到那個學生的家,孩子高興地只是笑。他母親招呼我坐下來烤火,她對我說,這是兩家合租的屋子,裡間住著一對為人很好的老夫妻,是他們的親戚。門開著,我再次看到了那個老人。



他與妻子對坐著,在一個盆裏燙腳,老人把一片麻糖遞給妻子,老妻剝一瓣桔子給他,順手將桔皮放在爐上。兩人的牙都不好,一點點地吮著嚼,吱吱咂咂吃得有滋有味。



學生的母親笑著對我說,兩位老人的眼睛不好、耳朵也背,說話都是喊著說,他們已經習慣了。她感慨道,這是兩個有福氣的人呢。



她告訴我,二老在一起五十年了。剛結婚妻子就得了病,流水一樣地花錢,也有人攛掇著丈夫離婚,他不理,仍舊急煎煎領著她四處求醫。



妻子的病沒好,他卻被打成右派,抄家、批鬥,銅筋鐵骨的人挺不住了。他半夜裏找繩子上吊,被妻子抱住,輕言細語,滾茶熱飯,硬是捂暖了他的一顆心。



兩個人你耕我織,養大了孩子,妻的病也好了。接著,丈夫與人合夥做生意賠了,還欠了村人幾十萬的債,債主盈門,整日喧囂。兒女們各自逃離,唯有妻子寸步不離地守著他,如多年前那個大難來臨的日子。 



兩人千辛萬苦地還完了債,手頭還有一點餘錢。夫妻雙雙進城玩耍,高樓大廈迷住了老妻的心,她捨不得走,鬧著要留下來。老人竟依了她,將鄉下的田包給親戚種,在城裏做東做西掙點小錢,老妻繡鞋墊枕套來賣。兩個人癡癡地愛上了這座城,居然真的留下了。



此時,老婦人正嘖嘖連聲,說今早看到一個老太太,穿的大紅衣裳有多麼好看。老人連聲說:「給你買,明天就給你買!」老太太發急嗔怪道:「我就是說說,誰要了!」老人趕緊哄著:「衣服過年再買,假牙一定要安的!」老太太撒嬌道:「要安也得一起安。」他們倆熱乎乎地商量著──要配眼鏡、要去吃火鍋……仿佛還有一百年的好日子,在前頭喚著他們。



桔子皮被烤出清甜的香味,爐子上的茶壺冒著熱氣,那是世上最溫暖的一爐火吧,而他們,亦是這塵世間最有福氣的兩個人。



書名:我只丟掉老虎

作者:劉繼榮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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